袁野,中國中建設計集團(總部)A6建筑工作室主任,主持建筑師。2001年獲得王嘉廉現(xiàn)代中國建筑獎,2007年獲得唐山地震遺址紀念公園國際競賽第一名,并被確定為最終實施方案。該公園于2009年建成開放,成為唐山市乃至全國最重要的紀念性人文景觀之一。
看過電影《唐山大地震》的人都會對結尾一段長鏡頭記憶深刻:在唐山地震遺址紀念公園的巨大紀念墻下,一位老者久久凝視銘刻著罹難親人名字的碑,然后,緩緩離去。
當?shù)厝税堰@面長達300米的墻叫做“哭墻”,上面鐫刻了24萬罹難同胞的名字。馮小剛曾直言:“中國對死去的人們不夠尊重,帝王將相的墓都能留下來,但是哪個詩人的墓能夠留下來?有也不多,更不要說老百姓了。”而這是中國第一次給老百姓修這樣大規(guī)模的紀念場所,它的設計者叫袁野。
為了不能忘卻的紀念
談及2007年從來自17個國家的276套方案中被選為唐山地震遺址紀念公園的實施方案,袁野用“太幸運了”四個字來形容。這是他第一次主持設計如此規(guī)模的工程,而它所承載的社會意義也讓袁野真切感受到了生命無法承受之重。
唐山地震遺址紀念公園是為了紀念死去的普通人,為活著的人提供一個集體憑吊的場所。最初接到競賽題目的時候,袁野的第一反應就是,所有人的名字必須出現(xiàn)。“它不是一座崇高的建筑,更強調(diào)了一種普世的觀念。在構思的2個多月時間里,我腦中涌現(xiàn)了很多想法,也翻閱了很多關于唐山的資料。我一直在想,如何用一種充滿力量的方式來表達它,它一定是非常簡潔的,任何人都能一下子讀懂,而且一定要直指人心。在馬上要投標的時候,我決定還是回歸到最樸素的方式——紀念墻。”
墻是建筑的最基本要素,也是本設計中的關鍵。從入口到廢墟的通長紀念墻,強化了紀念之路的主題,墻體將西側的巨大水面和東側的樹陣分開,并通過一系列縫隙連通。“我們這個方案最大的特點是并沒有生硬地加入設計元素破壞整個基地,而是順應了基地的潛質(zhì),將其挖掘出來。”
其實在方案最初,紀念墻的材料選用的是玻璃。袁野認為,石材的墻體過于普通,而且他曾認真研究過很多經(jīng)典的石材紀念墻的設計,包括林瓔設計的美國越戰(zhàn)紀念碑,覺得難以超越,尤其是美國越戰(zhàn)紀念碑的完美無缺。“如果是玻璃紀念墻就不一樣了,玻璃具有通透和反光的特性,它所體現(xiàn)出來的豐富性是石材不能比擬的。我們設計了平行的兩道玻璃墻,之間留出3米的通道,人可以在玻璃墻之間穿行。這樣,刻滿名字的紀念墻兩側的水面和樹林與參觀的人都會由于光的存在而疊合成動態(tài)的影像,所有的景致都濃縮在墻上。這會產(chǎn)生一種生者、死者及天空和大地的共鳴。”
但在設計深化的過程中,包括當?shù)卣賳T和普通百姓,很多人都對玻璃紀念墻產(chǎn)生質(zhì)疑,質(zhì)疑主要集中在堅固性和維護成本上,更為關鍵的是對于紀念性理解的差異。大家認為玻璃是通透的、脆弱的,不適合用來表達莊重感和紀念性。在認真考慮這些意見之后,袁野最終決定接受大多數(shù)人的意見,換成拋光的黑色花崗巖。“放棄與抉擇是一個相當煎熬的過程,那段時間我?guī)缀踝鰤舳荚趻暝?。但畢竟,這是為24萬死難者和更多要紀念他們的活著的人設計的紀念碑,應該尊重他們的意見。”
公園奠基后舉行了“7·28紀念活動”,那天的場景令袁野終生難忘。“活動是在晚上舉行的,水面的每一塊石頭都放上了蠟燭,無數(shù)只蠟燭點燃后,真的很震撼。”在之后的幾年,袁野陸續(xù)設計了唐山市遺體捐獻者紀念碑、唐山市立圖書館等,他已把唐山視作第二故鄉(xiāng)。
在4200米海拔做建筑
2011年,袁野參與到玉樹震后重建工作中,設計了雜多縣文化中心,這是為當?shù)夭孛裉峁┑囊唤M文化建筑群,包括圖書館、劇院、書店、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研究所和群眾體育館。
從北京到西寧,1800公里;從西寧到玉樹,800公里;從玉樹到雜多,200公里;其中需要翻越兩個海拔接近4800米的埡口。雜多的平均海拔是4200米,而拉薩才不過3700米。在雜多的日子,袁野體驗到了傳說中的劇烈高原反應,幾乎徹夜難眠。但與這次難得的設計機會相比,又顯得那么微不足道。“在如此海拔,如此特殊的地點,能有如此機會,為這里的康巴人,為藏族孩子,設計一個圖書館、一個劇院、一個書店、一個研究所、一個體育館,這是何等的幸運!盡管遠不及完美,盡管這所有建筑加起來才不過一萬平方米。”
設計時首先要考慮到底什么是雜多的文化中心,這就需要考察當?shù)氐淖匀蝗宋木坝^和風土人情。從google earth(谷歌地圖)上可以看到,當?shù)氐拿窬哟蠖喑尸F(xiàn)成L形的院落,因為既要遮擋冬季凜冽的西北風又要保證充足的南向光照。“我們在整組建筑群中也營造了這樣一個圍合的院落。通過圖書館、書店和劇院的平面位置經(jīng)營,塑造了一個面向城市開放的廣場,這同時也是當?shù)厝罕姷奈幕?lsquo;舞臺’,讓慣于戶外生活,且能歌善舞的康巴人在新城中,也能找到在高原上生活的感覺。‘舞臺’的入口處矗立著‘六字真言’柱,每根柱子是不同的顏色,分別代表‘唵’、‘嘛’、‘呢’、‘叭’、‘咪’、‘吽’六個字,這讓整個空間具有了宗教般的儀式感,也直接地表達了文化中心的民族性和地域特征。”
各個建筑單體延續(xù)了藏族建筑的方正形態(tài),在地震活動比較頻繁的玉樹地區(qū),這種底座較大且形態(tài)規(guī)整的建筑形態(tài)是比較利于抗震的。建筑的單體設計從藏族的傳統(tǒng)建筑樣式中提煉出設計元素,并轉化為現(xiàn)代建筑語言。圖書館的平面暗示了藏傳佛教中的“卍”字符形態(tài),而建筑形體的向上收分更是藏族建筑的基本特征。“我們在圖書館的窗戶上做了一些調(diào)整,設計成錯落有致的佛龕形狀。劇場的收分形式一改傾斜墻體的做法,而是分成三段臺階的形態(tài),與圖書館相對而立。書店與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研究所是建筑群中的動態(tài)元素,并起到調(diào)和圖書館和劇場的中介作用,其恰當?shù)钠D,讓公共空間產(chǎn)生了靈動的效果。三個建筑如同和諧的三口之家,而這里也確能讓雜多的康巴人找到家的感覺。”
體育館的方案經(jīng)過幾輪修改,最終選用了白色哈達狀的金屬屋頂。建筑形體單純有力,其堅實厚重的墻體如同康巴人粗獷強壯的身材和性格,而被稱為“雜多帳篷”的巨大白色屋頂,則表達了康巴人的另一種性格——超然、浪漫和崇尚天空的情懷,也令人想到雪山——藏族人心中的神山。“也許這種表達方式過于直白,不夠抽象,但我希望這個建筑是語義清晰的,對文化符號的提煉能夠最大限度地接近當?shù)貍鹘y(tǒng)建筑及自然人文景觀,讓當?shù)匕傩?,哪怕是小孩子也能一下子能看懂?rdquo;袁野說。
賦予建筑一種文化精神
A6建筑工作室近年來設計了很多文化類建筑,如何將當?shù)氐淖匀蝗宋木坝^以完整和抽象的形式轉化到設計方案中,賦予建筑一種文化精神,成為袁野思考最多的問題。
袁野認為,建筑的文化精神源于兩個方面:一個是建筑自身的文化特征,一個是建筑所處的自然和文化環(huán)境。實現(xiàn)這兩個方面最終的有機結合,要找到一個點,如同寫文章的點題。“比如山東省美術館的設計,一方面要將美術館的文化特性表達出來,要回答什么是美術館。另一方面,要充分挖掘其所在的文化環(huán)境。”袁野說,“文化環(huán)境包括多個層面:基地特征,這是小環(huán)境;濟南的城市文化,這是較大范疇的文化環(huán)境;山東省的地域文化,這是更大的文化環(huán)境。這是要回答什么是山東的美術館所必須要作出的追問。”
方案將開裂的泰山石作為設計的出發(fā)點,寓意東西方文化、傳統(tǒng)藝術與當代藝術及生活之間的斷裂、碰撞和融合。青銅器承載著山東悠久的歷史,讓人聯(lián)想到對中華文明影響深遠的周禮文化。整個建筑的外表面覆以青銅,隨時間流逝,不斷氧化的青銅外表會呈現(xiàn)出一種滄桑感,從而使美術館具有一種深沉的氣質(zhì)。美術館置于方形的水中,水包圍著巨石,并由裂開的口部滲入內(nèi)部——這種水石交融的意象反映了美術自身所具備的元素特征,也體現(xiàn)了山東特有的自然景觀和文化符號,只不過以抽象化的手段來表達。
將每個建筑
當成一座微型城市來設計
“建筑應像花兒一樣自由”,這是袁野在博客中的一句話?;▋捍_實是自由的,它依據(jù)自己的需要生長,無保留地迎接陽光和雨露,盡情展現(xiàn)它的燦爛?;▋阂彩情_放的,它的開放并沒有犧牲自己的獨特性。建筑應當這樣,城市也應該這樣。不應因為少數(shù)人的不安全感和不負責任而人為設限,犧牲了絕大多數(shù)人的自由。城市的文明最終體現(xiàn)在對待自由的態(tài)度。
“我知道,這太理想化了,但這應該是我們的目標。我們的城市現(xiàn)在形成了無數(shù)堡壘,每一個空間都只對少數(shù)人開放,就像外人禁止入內(nèi)一樣,人的自由行動的意愿受到極大壓制。我想從一個小區(qū)直接進入另一個小區(qū),這在當代中國,經(jīng)常是不可能的。包括現(xiàn)在很多學校和幼兒園的設計,也很少考慮到孩子在其中的自由活動和交流。”
袁野傾向于將每個建筑當成一座微型城市來設計,希望室內(nèi)、室外呈現(xiàn)一種模糊的狀態(tài),人們可以自由穿梭其中。在遷安市第六實驗小學的設計中,一個圓形的下沉公共活動廣場和輔助建筑組成了學校的核心區(qū)域,所有建筑圍繞這個核心區(qū)域放射性展開,音樂、舞蹈、美術、圖書室容納其中,以此鼓勵兒童自主探索和全面發(fā)展。
核心區(qū)域提供了一個圓形的公共活動的平臺廣場,廣場中央是一棵大樹,既能在視覺上豐富學校的景觀層次,又是一種精神寄托,承載著兒童幼時的夢想。課余時間,孩子們在廣場中休息、表演、嬉戲,獲得輕松愉悅的成長體驗。這一設計思路來源于路易·康對于學校本源的描述:“一個人坐在樹下與一群人討論他對事物的理解,他并不明白他是個教師,他們也不明白自己是學生。學生們在思想交流中做出反應,明白這個人的出現(xiàn)有多好。他們愿意讓他們的兒子們也來聽這個人講話。很快空間形成了,這就是最初的學校。”
袁野說:“路易·康是對他影響最深的一位建筑師,其設計的薩爾克醫(yī)學研究所和金貝爾美術館剔除了一切庸俗的東西,呈現(xiàn)出無與倫比的簡潔、純凈和精神力量。從中我的確感受到一種路易·康所說的靜謐與光明的存在,這兩個作品是我的坐標,我渴望自己有一天也能設計出這樣的建筑。”